“我小時候就發(fā)現了,
大人笨,
所以我就不要變成大人。”
徐小虎的一段發(fā)言
最近又在社交媒體上刷屏。
這位滿頭銀發(fā)的藝術史學者,
吐著舌頭調侃“大人病”。
50歲那年,
她毫不留情地指出臺北故宮
“大師假畫”泛濫,
攪動了整個藝術史圈,
從此被臺北故宮封殺40年。
率真的性格,讓她的人生并不平順,
曾與導師鬧翻,被普林斯頓開除。
可她沒有自我懷疑,
53歲那年,她終于拿到了牛津博士。

徐小虎在尼泊爾的國家公園
而今91歲,
徐小虎已在尼泊爾的深山修行10年有余,
她說自己是屬于自然的,
因為鳥鳴、風動,都是真實。
她也依舊潛心于自己熱愛的畫作研究,
繼續(xù)教授學生,
鼓勵年輕人挑戰(zhàn)權威話語。
一條與徐小虎遠程對談,
這場談話關于藝術、關于真話、
也關于如何重新想象“長者”的模樣。
自述:徐小虎

上世紀80年代,50歲的徐小虎發(fā)現臺北故宮的館藏出了問題,“問題不是大師的名下有沒有假畫,而是大師的名下有沒有一張是真的。”她指出迄今發(fā)現的200多幅元畫家吳鎮(zhèn)作品中,只有3幅半是真跡。從此,她被臺北故宮封殺,再不能提畫,也鮮少參與學術會議。

2017年,徐小虎在北京
“學術界里,大家從不跟我討論真假問題?!边@是因為徐小虎打破了大家一貫的做法,她不再通過畫上大師的鈐印和藏家的題字,以及收藏章、裱褙樣式,或者后人的見聞錄來辨別真?zhèn)?,而注重作品本身,通過不同時代畫家畫圖的結構變化和用筆的差異來進行作品的斷代、鑒定,這是前所未有的。
陳丹青曾評價她:“徐小虎針對古畫真?zhèn)蔚膫€案進行研究,具體到某個疑點,這是極其枯燥漫長、雖然充滿驚喜但很不討好的工作,堪稱‘興奮完了就遭罪’,但是她堅持了五十年?!?/p>

最新版《畫語錄》封面
2022年,徐小虎的《畫語錄:聽王季遷談中國書畫的筆墨》出了新版,豆瓣再度給出8.9的高分,讀者評價這本書為:神作。
這是徐小虎在40多歲時,與王季遷的談話錄。
王季遷曾師從著名畫家顧麟士、吳湖帆,一生過眼古代書畫上萬件,被譽為20世紀最杰出的書畫鑒定家和創(chuàng)作者之一。
對話整整持續(xù)了8年時間,她刨根究底地問出了中國筆墨中的奧秘,也為她日后顛覆傳統(tǒng)鑒定法提供了理論基礎。

徐小虎在書房通過視頻與我們問好
雖然已經修行了十多年,但她似乎還保留著說干就干的性子。在收到我們采訪提綱的那個下午,她火速打開了書房的iMac,對著屏幕,打開錄屏模式,詳盡回答了每一個問題,然后將視頻回傳給我們。
視頻里,她身著藍色長衫,一頭短發(fā),臉龐清瘦,深褐色的眼眸在鏡片后神采奕奕。她時而說“我”,時而自稱“小虎”,單純得可愛,說到興處時,她會對著屏幕“咯咯咯”地笑出來。

徐小虎父母1933年在南京的結婚照
1934年,徐小虎出生在南京。她的祖父是北洋軍閥皖系將領徐樹錚,是段祺瑞的心腹大將,曾于1919年收復外蒙古。她的父親徐道隣是民國憲法的先驅,在德國留學的時候,認識了她的母親芭芭拉。
3歲時,為了躲避戰(zhàn)火她跟著母親到了柏林、隨后又到意大利,8歲時全家人再度回到重慶,住在歌樂山上的一個小泥巴屋里,沒有電燈沒有瓦斯。但她想:這是我的祖國,是我在意大利日日思念的地方。
她的祖父、父親都深受傳統(tǒng)文化的熏陶,姑姑也是著名的昆曲家?!八麄?歲就開始背書了,唐詩、宋詞,二十四史,到了8歲開始用紅筆來點這些古文(標點句讀),那一輩子都會記得這些東西了??晌覅s是到了中學的時候才讀的《孟子》,所以這不能比?!?/p>
盡管許多時候生活在其他地方,但中國文化始終是她一生所愛,“現在有這么多假畫,是源于收藏者太貪心了,他們總覺得有皇帝的鈐印,有專家之言就是真跡。以大師的名字來論作品的高下,正是這種想法誤導了全世界熱愛中國繪畫的人?!?/p>
以下是徐小虎的自述:
80歲以后,我的生活又重新開始了。我還是像一個12歲的比較調皮的學生,在尼泊爾,在這個心靈的世界里頭學習,好精彩。
每天大概5:30起床做課,吃過早餐,8:00開始做“法”的研究,睡覺之前再學一點尼泊爾文。可是有時候這些知識很難懂,會很累,晚上睡覺馬上就會睡著。
我一輩子有經過不同的宗教經驗,這次是在了解生命的本身是什么,它牽涉到所有的人,所有的動物、植物,整個大地彼此的互動共存,所以我天天在學習,天天在成長。

那時候(1971年起),我至少一個月一次,在周末搭公共汽車去紐約,然后坐地下鐵到他(王季遷)家里。
王伯母(鄭元素)是蘇州人,大美女,也是個大廚,她就給我們燒飯。午宴之后我們又繼續(xù)談,大概四五點鐘回普林斯頓。我們主要是談藝術、談筆墨,也會談到怎么吃東西,怎么去看戲、聽曲兒,賣畫賣房子這些東西,我們從來不談的。
當時我30多歲,王季遷60多歲,他本來叫我跟他學畫畫,“你不知道怎么下筆,怎么看東西的好壞呢?”但我想知道古畫的演變史,我心里想,如果學會了畫畫,可還是不懂古人畫畫的演變,那不是很糟糕?
所以我就跟老王建議說:“小虎問問題,CC(Chi-Chien Wang,王季遷英文名)回答好不好?這樣子即使您教不好小虎,您的回答會留在書上,大家都會看到,小虎聽不懂的,別人會看懂。”他也答應了,就說好。
他好像是一個大富翁,你問他任何關于繪畫的問題,他就會給出無窮的答案。但他也很頭痛,因為小虎的問題常常問得很不客氣。
有一次,他拿出兩張圖給我看,讓我說出哪個筆畫是圓的,哪個是扁的,“連這個都看不出的話就很笨?!蔽铱戳税胩?,卻怎么也看不出他說的“圓”和“扁”的意思,只好承認:“小虎的確笨,但如果您老先生都不能解釋得讓我懂,那豈不是更笨了嗎?”王先生大笑:“說的也是。”
小虎從不為自己問問題而不好意思。關鍵是你問的是不是真問題,是不是一個好問題。如果是真的想學習,想追求一個真理,哪怕你問的問題聽起來多傻都沒關系。為什么這些動物都有尾巴?為什么會下雨?這些你都可以問。

2003年,徐小虎和王季遷合影
現在小虎深切感受到,在中國繪畫史里,沒有一個能跟王季遷比的古代文人畫家,他能回顧以往大師的筆意和構圖。他的記憶力真是驚人,存貯著幾千、幾萬張古畫,連局部的筆墨細節(jié)都一清二楚。
王季遷自己卻說,他的筆墨是永遠比不上王原祁,何況倪瓚。但是他的腦袋里頭所存在的這些古代畫家,遠比其他的文人畫家要多得多。
他14歲開始臨摹大師作品,曾經師從顧麟士、吳湖帆學習書畫及鑒賞。他受的啟發(fā),從王原祁、董其昌,到八大山人,然后唐代繪畫,漢代繪畫里的精髓,都累積在他的頭腦里,啟發(fā)了他的構圖和用筆,被他畫在了20世紀的新畫里頭。
在60歲到70歲的當中,他仍在慢慢地成長。所以小虎說他是卓然超群、天下第一的文人大畫師。
記得挖出馬王堆的那塊大帛畫(馬王堆帛畫)的時候(1972年~1974年),他說:“我的天,我從來沒有在古畫里看見過紫色,可現在我發(fā)現漢朝人已經用到了紫色,太好了!我也想試試看?!彼R上就開始試。慢慢地他會說:“什么都是美的,整個世界的一切都是美。我們平時只看到它的一部分,但另一部分也是美的,我越老越看得到?!?/p>
可小虎也發(fā)現,王先生跟許多搞中國藝術研究的大教授、大專家們一樣,不做斷代性的研究,于是我跟他走的路就不一樣了。現在我覺得他的斷代鑒定有問題,幸虧當時我們就決定,不談他的收藏,只談故宮的,都是乾隆皇帝的收藏,這樣就不會讓任何收藏家難過。

做完了和王季遷的采訪以后,我到了加拿大,在一個維多利亞的小美術館的東方部工作了5年。
因為當時臺北故宮可以提畫,我想我要問的問題應該可以得到回答,就辭職去了臺灣。小虎對家人說,這次是去做媽媽一輩子沒有做到的事情:直接無礙地看畫作,面對著原作看。
在臺北故宮提畫是在一個很特別的房間里,我們戴著口罩、手套。每天可以提15張,那年提畫我去了6次。
開始先從(五代畫家)董源、巨然來提畫的,一開始發(fā)現董源沒有任何是真的,看了巨然也沒有,然后(北宋)范寬只有一張,南宋的馬遠、夏圭名下,也沒看到真跡,就看元朝畫,看黃公望、吳鎮(zhèn)等。
慢慢過了一年,就深刻地了解了:中國書畫史問題不是大師的名下有沒有假畫,而是大師的名下有沒有一幅是真的。這個不是叛逆,這個是真實的問題。

吳鎮(zhèn)(1280—1354),《雙檜圖》(誤稱《雙松圖》)1328年款,臺北故宮博物院藏
當時吳鎮(zhèn)名下那么多有名的“真跡”,都不是慢慢發(fā)掘、驗證后發(fā)布出來的真跡。我在普林斯頓看到的吳鎮(zhèn)作品(幻燈片啦,圖檔啦)也都是明朝中期以后的贗品、假畫,這些后來都寫在了1987年的博士論文里,1995年由香港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英文版,2011年臺北典藏出版社以《吳鎮(zhèn):被遺忘的真跡》發(fā)行了中文繁體版,2012理想國又出了簡體版。
因此乾隆皇帝在《石渠寶笈》里的說法被推翻了一些,他的鑒定法不太好,他也是跟著大家在聽董其昌的說法,但董其昌根本不會斷代。唯一利用了斷代方法做鑒定的是米黻(米芾),可惜后人沒有注意他的看法。
現在中國古代書畫作品中有這么多假畫,源于收藏者太貪心了,他們總覺得古書畫比新書畫有更高的金錢價值,把書畫如同房子看待,其用途是用來做買賣的,不是用來觀賞、愛惜的。這樣呢,皇帝的鈐印等于贊同,專家之言就等于真跡,就能保證能以更高價錢賣出去。以大師名字的古今來論作品的高下,正是這種想法誤導了全世界熱愛中國繪畫的人。

《雙檜圖》局部
當時蔣復璁館長跟我說:“小虎你說我們(臺北故宮)有假畫嗎?這個太好了,有假畫你就可以做研究了,你再告訴我哪些是假的好嗎?”可是后來的新館長態(tài)度不一樣,他跟我說:“徐教授,你說我們有假畫,你的書我們絕對不會支持的?!毙』⒁簿筒荒茉偃ツ抢飬⒓訒h,提畫了。
受冷遇其實不難過的。因為小虎當時發(fā)現書畫存世的真相如此凄慘的時候,發(fā)燒了三天。但是不分享所發(fā)現的事實,至少是自己認為的事實,就是不負責任逃避行為,跟鴕鳥差不多。
小時候就看出來了,大人都有點笨,他們有一點東西叫面子,這個面子其實是假的。只要是說出一句“我錯了,現在改正”,那多好,表示我們在進步。我們常常會發(fā)現有的東西被理解錯了,然后咱們又進了一步,又進了一步,謝天謝地。但這個面子就怕承認自己會犯錯,面子堅持自己是從來沒錯的,好可笑,好可憐……

徐小虎《被遺忘的真跡:吳鎮(zhèn)書畫重鑒》 2012年由理想國出版簡體中文版
1981年在臺北寫了吳鎮(zhèn)的報告,用的是在普林斯頓學的結構分析斷代法,寄去普林斯頓給方聞老師看,問能否回去寫博士論文,因為這種將來會普遍使用的分析法,有三分之一就是受方聞啟發(fā)的??上麤]有接受,小虎就去了牛津把它好好地寫出來了,讀了碩士、博士。
當時已經知道那個研究會推翻所有以往的說法,短期內大概不會有人接受、出版,沒有料到香港大學竟然會愿意把它出版,所以非常高興,驚訝、感激。書出版以后我就覺得:好了,我的責任達到了,找到的東西全部交出來了,可以死了,沒有任何遺憾了。
沒想到過了十幾年,這本書在大陸非常紅。
學術界里,教授們、博物館的研究員同仁們從不跟小虎討論真假問題,因為他們不愿意像青銅器陶瓷器研究員那樣做斷代。只有最老的好朋友高居翰會在一起討論心態(tài),不提方法論。
他的一個韓國學生把《墨竹譜》當成了博士論文,可是小虎曾公開解釋過這個作品是特別惡劣、俗氣、難看,怎么可能會被任何人贊美?高居翰傷心地問:why are you so vicious against《墨竹譜》(你為什么要對《墨竹譜》如此的惡毒)?
小虎承認自己好像在生氣,生氣為什么拿薪水的專家們看不出這堆墨竹畫是不同的人、以不同的作品亂拼出來的?為啥教授們不好好好地看一看?但我們(和高居翰)一直是好朋友。

小虎研究了筆墨行為后發(fā)現,一個苔點、一個皴筆,一個披麻皴或者是斧劈皴,在不同的時代,同樣的皴的筆法、功能都在演變,看起來長得不一樣,因為它的筆墨行為在不同的時間里就不一樣。
比如宋朝的一點,它在描寫某一個苔,或者是遠遠的某一棵樹,每一點都有它的意思和形狀。到了明萬歷時代,這個點的描述意思消失了,變成了墨點,山水畫的筆法,就從宋元人對大自然的敬畏、寫實,到了明末已轉變成一種傲慢的自我表演、一種內部的自我表揚。
每一個時代所注重的東西都在變化,這個叫“潮”,這些變化從筆墨的行為可以看得出來。我感興趣的是靈魂的變化,筆墨是一個看得見的靈魂的聲音。

徐熙(十世紀左右,南唐畫家),《雪竹圖》 上海博物館藏
中國古代繪畫史上,唐出土的文物中,絹紙上的繪畫非常少,存世真跡就幾張(有許多佛教作品從敦煌藏窟被搬去了英法),還有一些是壁畫,或者是畫在陶瓷器上、畫在漆器上的。日本正倉院收藏圣武天皇的物品中,可以看到一些普通觀賞用的唐代繪畫的影子。
唐代畫任何東西,都把整個宇宙都擺進去,一個植物都會有它的根,還有遠的地平線、天涯,最遠的云都可以畫給你看。
五代很短,卻開始產生一個形而上的大大的成就,此時的畫家抓住了大自然里面的精神上靈魂的存在。五代我們只有一塊偉大的碎片,就是《雪竹圖》,世界上沒有東西可以跟它比精髓氣韻的生動性。

《雪竹圖》局部
《雪竹圖》里,你看不見筆跡,只看到、感覺到活生生的植物、石頭,與寒冷的雪天在互動共存,那個精神不得了,充滿了人心無敵的毅力,以及對大自然創(chuàng)造性的敬畏。
北宋、南宋跟著一直延續(xù)下去,那時候也畫山水,真跡也是不得了。
南宋疆域縮小,視角也從唐代的天涯縮到了眼前的水和石頭。畫院畫似乎傾向近距離看的扇面、手卷、冊頁,用筆的方法也就不一樣了,不是讓你從遠地方看,但近距離的筆墨還是為了描述,不是表達性的。

倪瓚(1301—1374),《容膝齋圖》 1372年款,臺北故宮博物院藏
到了元朝,知識分子被流放到了南方,非職業(yè)的文人留在了浙江畫畫、戲墨。這些業(yè)余畫家還是繼續(xù)南宋模式,作山水畫,但是不會像宋朝的職業(yè)畫家用側筆。他們用了同樣的結構,但是換成了容易操作的圓筆(披麻皴)來表達柔軟的土壤,也就是要近距離看的小東西,冊頁、橫軸多于大立軸。這時,個人的筆墨所折射出的靈魂的痕跡,就開始有一點讓你看到了。
明朝過了幾十年的時候,就不再寫實了,而是寫人,注意力換到你跟我的關系。文人畫就是回顧古畫,不是把外面的大自然帶回家來畫,而是坐在房間里頭看著古人的畫,模仿筆意來畫畫,這個就變成一種二手行為。你看看我的筆墨像不像元朝大師倪瓚?像不像黃公望?繪畫的精神就開始墮落,就開始物質化了。

沈周(1427—1509), 《廬山高》 1467年款,臺北故宮博物院藏
清朝是宮廷畫,是明代文人畫的尾聲,是董其昌視角的天下,連著名的“四僧”都沒能逃避董的影響,同時也來了西方的這些傳教士,他們就把透視,可以有消失點的那種透視介紹進來,在筆墨上,一種如同銅版畫的沒有變化的用筆也出來了。
中國畫,我想讓我最感動的作品,第一是《雪竹圖》,它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坐在樹上感受到的那些深刻的形而上的印象,那里面有宇宙運行的真理。
第二是范寬的山水,《溪山行旅圖》,好像看到了神,感動得不得了。
第三就是吳鎮(zhèn)的筆墨,他的筆墨有一種冷冷的、直直的味道,像一個高尚的人的心理一樣。透過他的畫,我看到了他高尚的靈魂,讓我敬畏地愛上了。

我生在南京,日本人打到南京時,為了躲避轟炸跟著媽媽到了德國,一年后又到了意大利。
意大利的大使館里頭有個大花園,每天下午我都會爬上花園里的一棵無花果樹,樹非常大,結了無花果可以吃,沒有無花果還是會坐在樹上,感受風吹拂樹枝,那是個隱秘的居所。那個時候,我大概已經開始在做某一種冥想。
8歲回到重慶,飛機降落后,小虎一出來,看到破破爛爛的重慶機場,老舊的泥土跑道非常激動,自然就跪下來親吻了大地,終于回到了祖先們那又遠又古的祖國了!

1934年夏天,徐小虎與父母在廬山牯嶺
我們當時全家人住在歌樂山,爸爸一人到重慶市區(qū)辦公,小虎又找了一處能隱居的地方,坐在一棵松樹底下的方石頭上,看著嘉陵江、沙坪壩,當時所感受的就是美的刺激吧。我們在重慶是穿草鞋在土上走路,沒有聲音的,一下雨就可以聞到泥土的香味、聽到葉子在談天兒。
后來到了上海,經常夢到在歌樂山的那棵松樹,早上醒來,看見枕頭都是濕噠噠的,太想念歌樂山的自然天地了。上海只是一個都市,滿地都是水泥路,一走路就出聲音,“扣扣”高跟鞋的聲音。非常不喜歡逛街,不喜歡都市,當時好難過,覺得什么都非常的假,非常有這種所謂的面子。
再后來,爸爸留在上海,小虎就跟著母親、弟弟妹妹從上海去了美國,就這樣遠遠地離開了古老的祖國和爸爸。
50年代的時候,小虎在班寧頓學院學習,期間嫁給了老師,生了孩子,就待了13年。但我每年都還在上那些無窮樂趣的課:像物理、畫畫、舞蹈、音樂、寫作,不是為了要拿成績單,只是舍不得放棄那些太棒的充滿創(chuàng)意的學習。
后來再把班寧頓那邊得的學分拉出來,嚇死我了,一般是六十幾個學分,可我那幾年除了當媽媽之外,還賺了三百多學分!
我們相信每一個人都有他獨特的能量,每一個人都知道他自己要貢獻的是什么東西。我們的老師不一定是碩士或者博士,但一定是真的專家,真的在做音樂,真的在跳舞,真的在做詩,發(fā)表小說或者有實驗成就的人。
后來搬到了普林斯頓,姑姑李徐櫻說:“小虎,你看我這兩個孩子,他們都讀了博士,在大學教書,你到底什么時候讀博士???”我說好吧,就去了普林斯頓。

范寬(活躍于約990—1030),《溪山行旅圖》 實際創(chuàng)作于10世紀末、11世紀初,臺北故宮博物院藏
在普林斯頓目錄里,看到有一個博士項目叫 Chinese Art & Archaeology(中國藝術與考古),馬上就想要去這里讀。那是60年代,我們就看老師放的一些幻燈片,圖書館里關于中國繪畫的書也非常少,只有一兩本,而且里頭的照片那么小,一大部分都是黑白的。我記得當時看到范寬的《溪山行旅圖》,美得不得了,感動得眼淚自己就跳出來了,就像回到了那遙遠的祖國一樣。
導師方聞教授,別人都怕死他了,可小虎是以創(chuàng)作為生的,看見這些搞學術的人,一天到晚都在追隨注重別人說什么,所獲得的最強證據只是“某某某曾曰”,覺得有點好笑,所以說話可能沒有太客氣。
記得第一次去王季遷家看畫,王先生建議他親自每周來普林斯頓一次,免費地教我們畫畫,小虎當時跳起來說“好棒好棒,歡迎王先生來!”方老師馬上打斷了這個念頭,以王先生的高齡為由謝絕了?;爻讨型舅麑ξ覀冋f:“畫畫不是學問,我們用科學性的結構分析就能精準判斷一件作品的創(chuàng)作年代?!?/p>
可是小虎心里想,又坦白地說了出來,畫紙可以是老早的,但是畫卻可以是后人畫的。況且,如果我們研究古代食譜,是否應該拿起菜刀和鍋鏟,真正下廚去做做炒炒吃吃看呢?后來我們的沖突不斷,小虎的學術前途就被終止了。
當時我們的日本大教授,島田修二郎說,你跟方聞的問題不是學術性的,是你們的一些性格問題,你們就是合不來。他暗示著小虎可以轉行而來研究日本藝術史。小虎感激但謝絕說:“目前連中國藝術史都還不懂,如何有資格研究日本藝術史呢?”總之根本沒有太難過。
到牛津讀博士感覺跟普林斯頓完全不一樣,普林斯頓像小孩子念書,牛津是比較成熟的態(tài)度,學生只用把自己的博士論文的大綱給你的指導老師判斷、討論。導師贊成就做。
小虎就寫曾在臺北故宮所發(fā)現的研究的新方法和結論,把它好好地潤筆寫好。在牛津的那4年,比較多的時間花在了旁聽希臘考古課,學習現代希臘語,騎腳踏車奔到船房里頭去劃船,參加賽船隊,幾乎天天練船,偶爾和其他學院賽船,好玩得不得了。

徐小虎(右)和學生在一起
再后來,在臺南藝術大學,我終于可以教研究生了,開心得不得了。
在臺南藝術學院(后稱大學)的十年中,我的學生每一位都做出了非常獨特的碩士論文,可是口試委員都在警告他們,你們的碩士論文不能發(fā)表,因為會被攻擊,把這些學生嚇壞了。
但是我告訴他們,你們的碩士論文給國外好的研究所的任何一個教授看,無論是英國的倫敦大學亞非學院,或者是牛津、劍橋,或者是德國海德堡、日本東京大學的教授,他們都會給你全額獎學金的。你去拿個博士回來,你就可以回來教書,教真正的書畫史了。
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敢,他們都轉了行:有一個到法國去讀博士,搞當代藝術,沒有什么真假問題的當代藝術;另一個把小虎的博士論文翻譯成了很好的中文、出版,都去做了別的事情。
小虎的生涯的確是有點流浪性的。但所去的每一個國家,每一個文化都非常豐富有趣,所以不像一個很可憐的乞丐。小虎覺得自己非常非常的幸福。心底一直會想念中國,對中國有一種很特別的,一種精神上的敬愛,這個是擦不掉的。

小虎是過去時代的代表,生在一個大男子主義的社會里面,所以一直以父親、丈夫的需求為自己的需求之上,如果丈夫要寫他的博士論文,小虎就別想去弄自己的,就得等一等。
1955年,小虎21歲生了第一個孩子,1971年,16年后生了第五個孩子。那個時候剛好有了避孕藥,就可以不生孩子了,大家就都自由得多了。
上世紀70年代去王季遷那兒對談的時候,我把小孩子就留在家里,請丈夫管,自己去紐約。
婚姻是一個大事情,兩個人應該是平等的。我事后才知道,男女倆什么都是可以做的,除了生孩子是吧?兩個人都可以掃地,可以賺錢,可以教育孩子,幫孩子穿衣服,送孩子上學,讓家變成個小的合作社,男女平等地共存、共生、共產、共享、共助與共護。
現在小虎會告訴女孩子們:如果有男生跟你說“我愛你”,OK。然后如果他說“我需要你”,你就再聽,然后他假如是說“沒有你我不能生存”,你就得跑,跑得越遠越好。有這種需求的人,他里頭有個大漏洞,這個不行。
很多女人有那么大的能量,有那么大的潛能,但在大男子主義下不能做她可以做到的事情,是太糟蹋大家的天分,這個是非常關鍵的態(tài)度問題,也是很多女性最要緊的事情。

一個畫家能夠以他要用的方法達到他所想達到的目的,就是好事??墒悄阆矚g不喜歡那個結果,那是另外一回事兒了。
到博物館去看畫,是一個看看我們的心跟藝術家的心合不合的機會,是去找朋友,找老師,找心靈能羨慕的心靈,而不是讓你的鄰居發(fā)現“哦,他很懂畫哦”,不是這個樣子的。
找著你很喜歡的東西,然后你要更深地了解,再找另外一個讓你會很喜歡的東西,把它們的照片拿回來,再想一想你為什么喜歡這兩個東西,它們有什么地方是類似的?慢慢地,你就會發(fā)現,你的喜好都有哪一些特征。
記住,你不是別人,別人也不是你,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我們獨一無二的一種看法,我們自己的一種喜好。

戈道里鳥類保護區(qū)國家公園里,一片郁郁蔥蔥
當代藝術和當代的靈魂是一致的。當代藝術它會很丑,是因為人家不開心,很多原因大家不開心,環(huán)境污染、戰(zhàn)爭、疾病……所以痛苦就會到處出來,藝術就會丑化、惡劣化。
小虎敬佩的當代中國畫家可以舉三個例子,可惜他們都過世了。李安成,他從來沒有直接地看過大畫家的作品,但他的筆墨沒有人能比得上,他掌握了水墨的精髓、達到了水墨的最高點:不畫東西,以筆墨本身創(chuàng)造無比的生命力。陳其寬,他也是可愛得不得了,是完全是超然的。中國畫家,特別是文人畫家看不起畫“工筆”畫的,可是他畫的東西是無前例的,它是一層一層地進入到超然的靈魂界去。還有就是王季遷,他是文人畫世界里最偉大的代表。

冥想中的徐小虎
疫情時期,我們被逼著坐在家里,小虎認為那是一個特好的機會。我們平常是買都買不著一個鐘頭的自由時間,此刻可以停下來,可以珍惜這個寶貴的時間,可以開始學習做一個更好、更健康、更愉快的人,以善,以愛,幫助與照顧整個世界的一切生命萬物。
當你的每一呼每一吸,都是為了大家的開心、方便,想著一切生命萬物的安全、愉快,你就會感覺到你的心擴大了,包含著所有的生命,非常大,非常穩(wěn)定,非常滿足,感激得不得了。這也是小虎這幾年天天學習所獲得的最大收獲。
文中古畫圖片由理想國提供